左思〈詠史〉八首

左思 詠史詩八首及其章旨、語譯

其　一

弱冠弄柔翰，卓犖觀群書。著論準過秦，作賦擬子虛。邊城苦鳴鏑，羽檄飛京都。

雖非甲冑士，疇昔覽穰苴。

【章　旨】反映出左思年輕時期的自負與自許。

【語　譯】我二十歲時就從事寫作，又博覽群書，見識卓越。寫政論，媲美賈誼過秦；寫辭賦，直逼司馬相如子虛賦。現在邊城戰事頻繁，告急文書不斷傳到了京師。儘管自己並非武士出身，卻曾讀過兵書。放聲長嘯激盪著清風，憑著一股志氣不把東吳放眼裡。鉛刀再鈍也期望派上用場，我夢想著施展遠大的抱負。向東南看，希望能平定東吳；向西北看，希望能平定西羌。功成之後不會接受封爵，我將長長一揖，謝絕一切，從此歸隱。

其　二

鬱鬱澗底松，離離山上苗。以彼徑寸莖，蔭此百尺條。世胄躡高位，英俊沉下僚。地勢使之然，由來非一朝。金張藉舊業，七葉珥漢貂。馮公豈不偉，白首不見招。

【章　旨】寫門閥制度造成的不平等現象：有才能但出身寒微的人只能屈居下位，世族子弟卻依靠門第而竊居高位。

【語　譯】澗底松樹多茂盛，山上草木初長成。憑它區區徑寸苗，竟能遮蔽百尺木。世家子弟登高位，英才寒士做小官。地勢使它如此樣，由來已久莫驚訝。金、張兩家門第貴，七代在漢做高官。馮唐難道不傑出？到老卻不受重用。

其　三

吾希段干木，偃息藩魏君。吾慕魯仲連，談笑卻秦軍。當世貴不羈，遭難能解紛。功成恥受賞，高節卓不群。臨組不肯緤，對珪寧肯分？連璽燿前庭，比之猶浮雲。

【章　旨】讚美段干木、魯仲連有功不受祿的高尚節操，寄託自己的美好理想。

【語　譯】我嚮慕那段干木，安臥窮巷能保衛魏君。我仰慕那魯仲連，談笑之間使秦軍退兵。在世間以不受籠絡為可貴，國家有患難能及時排解。成功後以接受賞賜為恥辱，高尚的節操不同於流俗。不肯繫上官帶，又哪肯接受佩玉？縱使成串的官印光耀前庭，在我看來卻如同過眼浮雲。

其　四

濟濟京城內，赫赫王侯居。冠蓋蔭四術，朱輪竟長衢。朝集金張館，暮宿許史廬。南鄰擊鐘磬，北里吹笙竽。寂寂揚子宅，門無卿相輿。寥寥空宇中，所講在玄虛。言論準宣尼，辭賦擬相如。悠悠百世後，英名擅八區。

【章　旨】以王侯貴族的豪華生活與揚雄的窮居著書生活作對照，並對揚雄的流芳百世加以肯定。作者這是以揚雄自喻並自慰。

【語　譯】京城之內多美盛，王侯宅第真顯赫。冠冕車蓋遮大道，朱漆車輪滿長街。早晨雲集金、張家，夜晚投宿許、史屋。南邊敲擊鐘和磬，北邊吹奏笙和竽。揚雄居室多寂寞，門前不見卿相車。空空洞洞屋宇中，埋頭撰著太玄經。效法論語有法言，仿照相如作辭賦。悠悠百世過去後，美名依然傳四方。

其　五

皓天舒白日，靈景耀神州。列宅紫宮裡，飛宇若雲浮。峨峨高門內，藹藹皆王侯。自非攀龍客，何為欻來遊？被褐出閶闔，高步追許由。振衣千仞崗，濯足萬里流。

【章　旨】抒寫自己鄙棄仕進，情願隱居的高尚節操。

【語　譯】明亮的太陽出現在碧空中，陽光照耀著神州大地。皇都中一排排整齊的宮室，飛簷像雲彩在浮動。高高的宮門內，住著眾多的王侯。既然不是謀取仕進的人，又為什麼忽然到這裡來走動呢？我穿著粗布服走出皇城門，追隨許由去過隱居生活。在高高的山崗上抖去衣上的灰塵，在長長的流水中洗去腳下的汙垢。

其　六

荊軻飲燕市，酒酣氣益振。哀歌和漸離，謂若傍無人。雖無壯士節，與世亦殊倫。高眄邈四海，豪右何足陳？貴者雖自貴，視之若埃塵。賤者雖自賤，重之若千鈞。

【章　旨】以歌頌荊軻來表示對豪門權貴的蔑視。

【語　譯】荊軻在燕國的市中飲酒，喝得暢快氣勢亦更為振奮。放聲哀歌與高漸離的擊筑聲相和，豪放之至好像旁邊無人。我雖然沒有壯士的節操，和世間的人相比卻是大不相同。放眼縱觀，四海也覺得小了，豪門大族又哪裡值得談論？富貴的人雖自以為貴，在我眼中卻如塵埃一般渺小。貧賤的人雖自以為賤，在我眼中卻有千鈞般重。

其　七

主父宦不達，骨肉還相薄。買臣困采樵，伉儷不安宅。陳平無產業，歸來翳負郭。長卿還成都，壁立何寥廓。四賢豈不偉？遺烈光篇籍。當其未遇時，憂在填溝壑。英雄有屯邅，由來自古昔。何世無奇才？遺之在草澤。

【章　旨】描寫西漢主父偃等四人早年困頓的生活，感嘆自古雄才多磨難，以寄寓自己不得志的憤慨之情。

【語　譯】主父偃仕途不順時，連至親骨肉尚且輕視他。朱買臣窮困打柴為生時，妻子改嫁拋棄了他。陳平家貧無產業，以靠著城牆的破屋存身。司馬相如回成都，家徒四壁室空空。四位賢才多奇異，留下的光輝業績照史篇。當他們窮困時，心憂死後填溪澗。英雄會有磨難時，自古至今都如此。哪個朝代無奇才？只是遺棄草野中。

其　八

習習籠中鳥，舉翮觸四隅。落落窮巷士，抱影守空廬。出門無通路，枳棘塞中塗。計策棄不收，塊若枯池魚。外望無寸祿，內顧無斗儲。親戚還相蔑，朋友日夜疏。蘇秦北遊說，李斯西上書。俛仰生榮華，咄嗟復彫枯。飲河期滿腹，貴足不願餘。巢林棲一枝，可為達士模。

【章　旨】寫人生境遇，忽起忽落。像蘇秦、李斯那樣因追求榮華而喪生是不足取的，自己寧願安貧知足，做個曠達之士。

【語　譯】籠中之鳥飛啊飛，一舉羽翼就碰到籠子的邊。與人很少交往的窮巷貧士，形影相隨守著空屋。出門沒有通暢的大道，路途中布滿了枳和棘。計謀策略不被採用，獨處如乾涸的池中魚。既沒有一寸的俸祿，亦沒有一斗的存糧。父母兄弟尚且蔑視，知交好友漸漸疏遠。蘇秦曾經去燕、趙遊說，李斯曾經到秦國上書。榮華富貴得來短暫，忽然之間身死名萎。要像偃鼠飲河那樣只希望滿肚子，飽了即止不願貪多。要像鷦鷯棲息那樣只要一根樹枝，這些都可作為通達之士的楷模。

──錄自周啟成等注譯新譯昭明文選，三民書局